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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啟功先生


一九七八年我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后,經(jīng)常聽到啟功先生的大名,可惜我在物理系讀書,無緣看到先生的風采。一九八零年二月我隨我的祖父許德珩先生參加九三學社春節(jié)茶會,初識了啟功先生。啟功先生在會上發(fā)表的為知識分子正名的講話令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現(xiàn)在社會上有些人說知識分子翹尾巴了,我認為這是對知識分子不尊重。人是沒有尾巴的,假如人有尾巴,翹尾巴就說明他的腰沒有直起來。后來,我到啟先生在小乘巷的寓所拜訪他,看到這位大學者住在兩間小南屋中,生煤爐取暖,心中很不是滋味。先生與我侃侃而談,沒有一句抱怨生活條件不好的話。我把我的見聞報告給祖父,他沉思片刻后對我說,你再見到啟功同志時,代我問候他。在經(jīng)歷了近二十年的政治運動之后,當時的中國正處于百廢待興的時期,祖父也許有所顧慮吧。兩年之后,經(jīng)我祖父推薦,啟功先生被增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當時九三學社出席全國政協(xié)的委員名額已滿,啟先生是以特邀委員身份出席會議的。一九八三年,我祖父提議增選啟功先生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并要求將他出席會議的界別調(diào)到九三學社。擔任了九三學社中央委員、全國政協(xié)常委和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啟先生與我祖父的過從越來越密,我也就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啟先生了。

啟先生是位樂觀幽默的學者,教書和書畫是他最大的愛好。除了喜愛上飯館享受美食之外,他對于生活是隨遇而安的。即使在被劃為右派分子并且被責令通過勞動改造思想的時期,先生仍然樂觀地生活。先生告訴我,他與黃藥眠教授等各位右派分子不能再上講臺教書了,學校派遣他們到校園周邊的街上拾馬糞。四十多年前,北師大所在的北太平莊十分荒涼,周邊多為農(nóng)田,馬車是當時重要的交通工具。啟先生等幾位右派教授在馬路上徜徉,占據(jù)了大半個馬路,遇有馬車路過時他們就對車夫說,勞駕請您把糞兜倒在這兒吧。把馬糞裝到糞箕里面后,他們背起糞箕繼續(xù)邊走邊聊。一次他們談興正濃,聽到身后有車的聲音并且越來越近,他們顧不上回頭,大聲喊道,勞駕請您把糞兜倒在這兒吧。過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他們回頭一看,停在他們身后的是一輛人力車。幾位學者忙不迭地向拉車人道歉。還有一次勞動中,啟先生對一位被他稱為馬列主義老太的左派女士說,勞駕您把手上的東西放到南邊吧。對方答道,我們南方人只知道左右,不分南北。啟先生立刻反駁道,如此說來你為什么不說你是左方人而說南方人呢?

在與先生交往的二十多年中,他也曾兩次心情沉重地向我講述往事。一次是先生回憶起他在輔仁大學教書時家里來電話說先生的姑姑生病了,他馬上坐車去給姑姑請大夫的故事。先生的父親早逝,為了撫養(yǎng)這個單傳的男兒,先生的姑姑終生未嫁。先生對于姑姑是十分尊敬的。另一次是先生說起同為九三學社成員的魏建功先生曾收到一封匿名信,寫信人羞辱魏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失足。魏先生誤認為此事系啟先生所為,一氣之下將啟先生所贈書法字幅撕毀并聲明與啟先生絕交。啟先生沉重地對我說,“你說我怎么會寫那樣的信呢?”

先生的知名度越來越大,其墨寶的價格隨之不斷上漲。有些人趨之于利,模仿先生的手跡,假冒他的作品出售。后來甚至發(fā)展到街邊的地攤上都掛著假冒的啟先生的墨寶售賣,一幅字的售價僅為幾十元。對此,我十分看不過去,我婉轉(zhuǎn)地告訴啟先生說,聽說有一些人仿造您的墨寶在潘家園市場售賣,一件條幅只賣三百元。啟先生笑著對我說,你不知道,還有更便宜的哪,幾十塊錢就可以買到。接著,先生給我講了個故事。一次先生到琉璃廠去,有畫店請先生為他們剛剛收進的、署名啟先生的幾幅字鑒定真?zhèn)?。先生看過之后對畫店的人說,這幾幅字寫得比我好,聞者幾乎噴飯。有人借機向先生討教如何鑒別先生法書的真?zhèn)?,先生答道此事容易,你看到字寫得好的那就是人家寫的,看到字寫得差的就是我寫的??次胰炭〔唤壬鷮ξ艺f,我說的不都是笑話,偽造我的字的人他們天天練習那幾個字,當然比我寫得好。聽了先生的這番話,我原來想好的請先生呼吁打擊造假者,維護本人權(quán)益的設想早已霧散云消了,心中卻增加了對先生的景仰。

有時候先生又是十分較真的。我在先生家里曾經(jīng)遇到某人自恃有錢,打聽到先生的寓所,進得屋來之后擺出大把的鈔票,要買先生的墨寶。先生不客氣地對來人說,我是北師大的教師,寫什么不寫什么要聽學校的安排,請你與學校聯(lián)系,把錢交給學校。

在貧寒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啟先生憑著刻苦和勤奮的精神自修成才。承蒙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先生的提攜,他以中學學歷出任輔仁大學的教職,啟先生在一生中十分重視教師的工作。在他當選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之后,我祖父曾想請啟先生專職擔任九三學社中央宣傳部長,以擴大九三學社的影響。祖父命我代他就此事征求啟先生的意見。聽我說明來意之后,啟先生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請你報告老夫子我的教職萬萬不能辭掉,謝謝他的美意。”接著,先生低聲神秘地對我說:“今天我把北師大的教授辭掉,明天榮寶齋就把我的字從墻上摘下來。”我向祖父復命,祖父聽后笑笑,此事就作罷了。利用生活安定的晚年多做一些學問,多帶幾位研究生是先生最大的希望。為了使先生的工作時間不受外界干擾,北師大以校長辦公室的名義布告:每日上午為啟先生的工作時間,下午三時以后接待訪客。但是仍有個別不懂事的人在上午打擾啟先生。聽到有人敲門,啟先生就從里面敲門上貼著學校布告的玻璃窗,提示來人注意,不要再打擾他的工作。在耄耋之年,先生仍然勤于授業(yè),先生所題北師大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確為先生一生的寫照。

世人稱先生為書法大家當之無愧。他別具一格的字體是那樣的清秀超俗,就象徐悲鴻先生筆下的奔馬,李可染先生繪制的漓江山水,都牢牢地貼上了作者的標簽并在藝術(shù)的園地中占有一方之地。無論落款寫的是誰的名字,從間架結(jié)構(gòu)和筆畫上你可以判斷出這是啟先生寫的字。先生在與我祖父的交往中經(jīng)常談論與書法相關(guān)的話題。一九八四年春節(jié)啟先生來訪,他與我祖父談起了書畫與長壽的關(guān)系,他們說到了齊白石、黃賓虹和陳半丁各位方家。啟先生講了一個笑話。半丁先生童顏無須,其子多須且面相蒼老。一日父子二人外出時同乘一輛公共電車。有人為半丁先生之子讓座,半丁先生卻坐了。那人問半丁先生,我為這位老先生讓座位,你為何坐?半丁先生笑道: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啟先生的名氣大,求字的人無數(shù),其目的五花八門。有一次我去拜訪先生,看到先生正在寫字。這本是習以為常之事,先生經(jīng)常需要寫很多的應酬字,被先生戲稱為“刷”。先生看到我進來后神秘地對我說,你先坐一會兒,我正刷汽油票呢。經(jīng)詢問先生后我才知道原來北師大的汽油定額不夠用,權(quán)威部門說如果學校申請增加汽油定額須以啟先生的字來換。因此先生閉門認真地為學校刷起“汽油票”來了。還有一次我去先生家拜訪,看到先生正在與一位老者交談,見我進來,先生向我介紹說,這位是中華書局的刻字工人,是刻鉛字的,人家的字才叫書法呢,與他相比我的字算不了什么。我曾承蒙先生手贈其書畫作品集,每次先生都要寫上“許進同志指正”幾個字。我說,啟先生,我在您面前是個不會寫字的孩子,您怎么能寫指正呢?先生答道,這樣寫是對別人的尊重。先生總是以若谷的胸懷澹泊名利,謙和待人。

一九八三年先生以榮寶齋顧問的名義訪問日本國,先生事先向榮寶齋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須經(jīng)過北師大批準,另一是日方解決教科書問題,最后是本人身體狀況允許。訪日歸來先生給我講了一件令他自豪的經(jīng)歷。為了防止日本和臺灣地區(qū)的右翼分子干擾先生的生活,宋之光大使安排他住在使館分館即使館的宿舍區(qū)。一日啟先生與日方人員一同乘日方的車到使館分館,日本人和車輛進入中國使館需要辦理手續(xù),經(jīng)許可后才放行。講到這里先生提高了嗓門,模仿當時的情景說,當時正在下雨,在日本人辦手續(xù)時,我冒著雨,昂首挺胸走進了使館,我真正領(lǐng)略到了今天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為中國人的自豪。先生根據(jù)在日本的見聞談了他對于日中關(guān)系兩點看法,一是這次看到日本的右派勢力很大,田中首相因之倒霉的“洛克希德事件”在日本政界其實不足為怪,不能說沒有右派在拆親華派的臺。另一是日本社會的物質(zhì)極為豐富,但是精神文明甚為缺乏。政府想借宣揚武士道來加強統(tǒng)治。他們篡改教科書事出有因,對此我們不能諒解。二十多年前,先生對于日本國政治形勢的精辟分析令我脫離歷史事件本身從宏觀的角度理解事件產(chǎn)生的原因和復雜關(guān)系,茅塞頓開。

我最后一次冒昧地打擾先生是請他為中共貴州省委、省政府出版的畫冊《中南海情系貴州高原》題寫書名。一九九八年夏,在召開中共貴州省委代表大會的前夕,省委、省政府決定出版一本紀念各位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視察和關(guān)心貴州的影集,定名為《中南海情系貴州高原》。省領(lǐng)導希望啟先生能為這本畫冊題寫書名,貴州的同志找我?guī)兔?。我來到啟先生?ldquo;浮光掠影”樓,向啟先生說明了來意。先生對我說,這幾天天氣太熱,我昨晚整晚沒有睡覺,美尼爾癥有些犯了,我向你請假,過幾天再寫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急匆匆地光顧說話,未注意到先生疲憊的面容,我十分歉疚地說,啟先生,您老人家向我請假我豈敢承受,您多保重,過幾天我再來。過了幾天,天氣稍涼,我再次拜訪啟先生,先生拿出那天他記下的書名,問我是橫寫還是豎寫。我說橫寫吧。先生研了幾下墨伏案認真地寫了起來。我知道先生的眼睛患有眼底黃斑癥,但是不知道先生的眼疾當時已經(jīng)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眼疾和苦夏的折磨使他寫得十分緩慢,九個字加落款竟寫了四十分鐘。期間景懷先生進來兩次,好象是請啟先生去吃晚飯,看到先生專注的樣子,他沒說什么就出去了。先生一邊寫還一邊開玩笑地說,老話說拉屎不能瞧,寫字不能描。我現(xiàn)在是又瞧又描。我有痔瘡,每次大便后必須檢查一下。我的眼睛不行了,寫字只好描描畫畫了。對于先生的幽默,這次我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我內(nèi)心中只有一萬個后悔和愧疚,早知道先生的身體如此,我決不能給他老人家增加痛苦。寫完之后先生發(fā)現(xiàn)字寫得不十分直,準備重寫一幅,被我堅決地謝絕了。先生堅持完成他特有的“涂脂抹粉”程序,才讓我把題字拿走。“涂脂抹粉”即加蓋印章,為了防止未干的印泥被蹭掉,在印跡上用爽身粉涂一下。拿著這幅啟先生用心血和汗水寫成的字,我誠為先生的為人所折服。我深深地向啟先生鞠了一個躬并對老人家說,我今后決不再給您添麻煩了。先生仍然是那樣慈祥地笑笑,拉著我坐下,把我家中的各位都問候了一遍才讓我走。貴州省委、省政府送給他一千二百元潤筆,他分文不收,只是將貴州同志帶來的兩瓶茅臺酒收下了。

去年的十一假期中,我們夫婦帶著子女去拜訪啟先生。當時先生臥病在床,不愿讓孩子們看到他的病容,只讓我自己到他的臥室去看他。我來到先生的床邊向他叩安,先生對我說,我不能起來跟你說話,真對不起。看到先生蒼老的面容,我心中十分難過。為了不影響他老人家休息,我只說了請他安心養(yǎng)病,祝他老人家早日康復、健康長壽等幾句話就告辭了。幾天后,先生就入院治療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先生。今年春節(jié)我照例去給先生拜年,看到客廳里坐滿了客人,我有些茫然。景懷先生把我讓進啟先生的臥室,讓我坐在啟先生的床上,他說你先坐下,我慢慢地跟你說。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急切地看著他。景懷說,春節(jié)前啟先生堅持要出院回家,我們只好按照他的意思把老人家接回來了。不想剛回來兩天就發(fā)生腦血栓,我們馬上把他送回醫(yī)院,現(xiàn)在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呢,醫(yī)院不讓任何人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客廳里面是學校和各個單位的人,大家在商量萬一啟先生發(fā)生意外怎么辦。我對景懷說,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治療先生的腦血栓沒有問題。今天是發(fā)病的第三天,如果發(fā)病一周之內(nèi)病情能夠得到控制,啟先生是能夠康復的。我對景懷說的這番話與其說是寬慰他不如說是我心中的期望。

先生終于去了。從感情方面講,我無法接受從茲與他老人家云山遠隔,不能謀面的現(xiàn)實,但我的內(nèi)心中真誠地希望操勞了一生的先生早日解除病痛、脫離凡塵、安靜地休憩。謹以此文表達我對先生道德文章的崇敬并敬送先生遠行。我借先生在十年前所撰緬懷我祖父一文的結(jié)尾結(jié)束本文,“我僅以這一掬心中血,眼中淚,寫這小篇蕪雜的草稿,以為回向!希望尊敬的讀者,不把這幾件看作是普通的小事!”先生那天真童稚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心中。(許 進 原文刊載于《百年潮》200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