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珩與勞君展,風(fēng)雨相攜,五十一載,如煙往事,不堪回首……
巴黎“楚生”
這對患難夫妻,相識于法國。那是1921年初,北京大學(xué)校長蔡元培到歐洲考察學(xué)習(xí),將同行的女學(xué)生勞君展(啟榮)等介紹給先期赴法勤工儉學(xué)的許德珩,希望這位當(dāng)年北大弟子為她們補習(xí)法文。
一年后,勞君展到里昂大學(xué)攻讀,經(jīng)常給許德珩寫信,但雙方的感情發(fā)展并不快,原因是許德珩早在1912年就已成婚,雖是父母之命,且妻子在1916年已因病去世,但許卻從此無意婚事,立志于求學(xué)與學(xué)生運動,許是九江人,古屬楚地,因此,在與勞的通信中,自號“楚僧”。一次,勞把“僧”字圈掉,改為“楚生”,許德珩見信為之心動,雙方加快了發(fā)展。1924年暑假,勞獲得里昂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進入巴黎大學(xué),跟從居里夫人學(xué)習(xí)鐳學(xué),與許德珩有了更多的機會在一起。
經(jīng)過五年多的了解,在蔡元培先生的極力撮合與支持下,許、勞二位于1925年4月16日在巴黎中國飯館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徐悲鴻、劉半農(nóng)等34人到會祝賀,蔡元培題贈賀詞:“愛心同結(jié),互助互利。學(xué)術(shù)事業(yè),勤奮不已”。
婚后,夫妻倆居住在巴黎第五區(qū),這里有巴黎大學(xué)、盧森堡公園、國葬院、巴黎圣母院等。每逢假日,他們相攜而游,塞納河畔,凱旋門前,幾乎都留下了他們偎依的身影。
滬上“楚客”
好日子實在太短,“五卅”慘案,從祖國傳來的一個連著一個的壞消息,使他們無法平靜,幾乎是呆不下去了。夫妻倆決定:回國。
在蔡元培先生指點幫助下,他們選擇了當(dāng)時革命中心——廣州的中山大學(xué)。因旅費不足,許德珩先走,他于1927年1月動身,2月初到達廣州,住在中山大學(xué)大鐘樓二樓,與魯迅先生是對門鄰居。
廣東軍閥發(fā)動“四.一五”反革命政變前夕,有二個朋友先后告訴許德珩,說反動派的黑名單上有許的名字,勸他躲一躲。3月29日,大雨滂沱,為紀念黃花崗烈士犧牲十六周年,他冒著生命危險到三個地方演講。第二天悄然離校,從法國帶來的東西都留在宿舍,沒敢?guī)?,獨自一人,取道香港到上海避難。
誰知,才離虎穴,又入狼窩。一到上海,他先去看望留法同學(xué)陳延年、趙世炎。4月11日,趙、陳告訴他,上海情況危急,叛亂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催他趕緊離開。第二天,許剛上船,就聽到槍聲大作,蔣介石制造的“四.一二”大屠殺開始了。陳延年與趙世炎就是在這次反革命政變中被殺害的。
船逆水而上,于4月16日到達九江,他急匆匆趕往家里探望。四天后,與親戚陳禮江租了一條小船去武漢。三個月后,夫人勞君展從法國拍來電報,說她即將啟程回國。
夫妻即將團圓,本該是很高興的事,不曾想時任南京政府教育總長的CC要員段錫朋(許的北大同學(xué)),卻陰謀劫持勞君展,企圖控制許、勞夫婦。
情況危急。7月20日,許德珩化裝赴滬。說起來還真湊巧,勞君展在法國時,許曾匯去400銀元作路費,款到時,她已動身,所以錢又退了回來。有了這400元,許、勞夫婦買了二張頭等艙船票,化裝成高等華人模樣,避開了國民黨偵探的耳目,夫妻倆因此神秘而又安全地到了武漢。
人在武漢,心卻在廣州。許德珩惦記著廣州的東西,恰巧友人來電邀約,于是決計再去廣州試試。一到廣州,非同昔日,盛傳許德珩將出任中山大學(xué)校長,宴請不斷,好不熱鬧。幾天后,爆發(fā)了張?zhí)最I(lǐng)導(dǎo)的廣州起義,戰(zhàn)斗異常激烈,有些起義戰(zhàn)士就住在許家客廳里,槍彈如雨,尸橫遍野,勞夫人探窗而望,不意一顆流彈飛來,幾乎被傷。在驚心動魄的日子里,他們只好把從法國帶來的東西托運到上海。
到上海時,已是隆冬,勞夫人還穿著秋裝,頭戴西帽,足穿白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從革命中心廣州來的,為避免惹麻煩,在朋友的提醒下,趕緊換裝。
1929年9月,許母病危,本想夫婦同往,但夫人分娩在即,許只好獨自趕路。他走的第二天,妻子生了,是個兒子,老母親卻在他到家的前一天離世。
就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許德珩先后在大陸大學(xué)、暨南大學(xué)任教,并用稿費辦了一個社會科學(xué)院,均因宣傳革命而屢遭挫折。白色恐怖中,房東們格外小心,害得他們夫婦幾乎每隔一、二個月就要搬一次家。
北大“楚囚”
在上海過了四年,1931年7月1日,受聘到京,許德珩在北師大、北大任教。一家四口,女兒許鹿希、兒子許中明,合家團圓,似乎滿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沒想到,“九.一八”事變突發(fā),北京城里,陰云密布。
1932年初,大漢奸陳公博來看許。這時,蔣、汪合流,陳公博當(dāng)了實業(yè)部長,一進門,他就說:“老兄,不要教書吧!”許德珩譏諷道:“不教書做什么?做官?做賣國賊?還是做蔣介石的打手?”幾句話,把陳公博氣走了,禍根也因此埋下。
這年年底,師大教授馬哲民,北大教授候外廬,一同失蹤,正在許德珩憂心忡忡的時候,12月13日凌晨5時,有幾個穿制服的家伙闖進了許家,其中,一個特務(wù)頭子,約摸三十來歲,拿著手槍說:“許先生,我們有點事,要請你去談?wù)劇?rdquo;許警覺地喝斥道:“你們是哪里的?”他說:“不要問,趕快穿好衣服。”未及洗臉,就被抓走了。
接著,他們把五歲的許鹿希和四歲的許中明鎖在汽車房里,天寒地凍,零下十多度,整整一上午,小孩就這么凍病了。他們在許家翻箱倒柜,說是許家藏有槍彈,可什么武器都沒找到,于是打電話向上司請示,準備將書房封起來,吃過午飯再來搜查。那時的電話號碼是搖著叫號的,勞夫人暗中記住了電話號碼,等他們一走,立即從電話簿上查出了許先生的關(guān)押地。
她急忙換了一身極考究的衣服,與家里服務(wù)小姐一起,叫來一輛上等出租車,多給了好些錢,要司機昂然駛?cè)胩貏?wù)辦事處,不要理會門崗,夫人從“犯人”名冊上,一下翻出了許德珩的名字,再翻,就見到了馬、候二位教授的名字。
出來后,勞夫人立即打電話給各報館、學(xué)校,特別通知了《世界日報》的薩空了。第二天,三教授無端被囚的消息就傳開了。同時,勞夫人還給蔡元培拍了電報,蔡元培立即聯(lián)系宋慶齡、楊杏佛等,以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籌備委員會的名義,發(fā)起營救。
迫于壓力,12月19日,特務(wù)們在牢房設(shè)了四盤菜,一個火鍋,請許先生吃飯,算是賠罪。許德珩掀桌而出,昂然而歸。
1919年5月4日,作為“五四運動”的學(xué)生領(lǐng)袖,因“火燒趙家樓”,許德珩第一次被囚,留下了“為雪心頭恨,而今作楚囚”的豪邁詩句。十六年過去,“一二.九”學(xué)生運動爆發(fā),北平十五所大學(xué)上萬學(xué)生上街游行示威,許德珩夫婦,始終與學(xué)生們在一起,寒冬臘月,滴水成冰,他們的衣服被敵人的水龍頭沖濕后,凍得冰鐵一般,硬梆梆的。這天晚上,清華大學(xué)約請許先生講演,他們夫婦又毅然前往。
1936年底,“西安事變”和平解決,時局仿佛大有希望,沒料到,只過了半年,日軍發(fā)動“七七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8月9日,許德珩化裝成商人,從前門火車站上車,前往天津避難。他用便帽遮住前額,木木地坐著,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如果碰上熟人或?qū)W生喊一聲“許先生”,也許他就沒命了。找妥住處后,第二天,夫人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出來,一家總算又聚到一塊。為了安全,許將妻小送到武漢,然后讓他們奔長沙勞家躲一躲,許先生則乘船到南京探聽情況,以便決定今后的去向。
他與郭沫若、葉挺等同住南京中央飯店,因房價太貴,不久,就搬到親戚陳禮江(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司長)家,可隨著日軍的瘋狂進攻,上海失守,南京淪陷。12月13日,南京城幾十萬居民,慘死在日寇的屠刀下。許德珩是在日軍進城不到三個小時前離開的,他的親戚陳禮江把他送到了下關(guān),乘筏子渡江,趕到浦口,恰巧有一列火車停著,鉆進去,驚惶中到了武漢。國民黨軍政要人差不多都在這里。
霧都“楚公”
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1938年10月25日,武漢失守,許德珩一家只得前往重慶。勞夫人帶著孩子先去,租了國府路的一處房子。沒想到,隔壁住的是中統(tǒng)大特務(wù)徐恩增,他的老婆是中共變節(jié)分子,經(jīng)常以串門為借口,打探情報。
雖然危險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許依然積極為革命工作。10月23日,國民參政會第二次大會召開,許是參議員,開幕那天,遠在新加坡的參政員陳嘉庚拍來“電報提案”,這個提案僅十一個字:“官吏談和者以漢奸論罪”。大會主席汪精衛(wèi)是個主和的投降派,很怕有人簽字支持陳嘉庚,因為,按規(guī)定,要有十二人簽字的提案才有效,許德珩率先簽字,不幾分鐘,簽字的參政員達二十多人,一年后,汪精衛(wèi)公開叛變,許先生在第四次參政大會上又提了追拿汪逆法辦的提案。1940年9 月,國府路的房子被日機炸毀,他們?nèi)抑缓冒岬綏椬訊箞?,住在半山腰,生活更不方便,但他們憂國憂民的思想?yún)s更為深切。
1944年底,日寇進攻大西南,為了探討民主與抗戰(zhàn)問題,許德珩夫婦發(fā)起聯(lián)絡(luò),以聚餐的形式,組織了“民主與科學(xué)座談會”。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28日,毛澤東主席飛抵重慶,與國民黨當(dāng)局談判。9月中旬,一天上午,毛澤東在紅巖嘴八路軍辦事處,約許、勞夫婦吃飯。八點出發(fā),九點到達。一見面,毛澤東就拉著他們夫妻的手,談北大,談新民學(xué)會,原來,勞君展是新民學(xué)會骨干之一,毛澤東與她早就相識,在北大時他與許德珩常見面,也是老熟人了。談話間,勞夫人說在1936年曾買了一些吃用物品送往延安,不知是否收到了,毛澤東一聽,高興地說,吃的吃了,用的用了,幫助紅軍度過了饑荒。許德珩向他匯報民主與科學(xué)座談會的情況后,毛澤東認為極有價值,鼓勵他搞成一個永久性的政治組織。1945年9月3日,日本向盟國簽定降書,為紀念世界民主力量擊敗法西斯,許德珩夫婦與朋友們在重慶青年大廈舉行慶祝大會,并決定將民主與科學(xué)座談會改為九三座談會,后又改為九三學(xué)社。1946年5月4日,九三學(xué)社成立大會在青年大廈召開,重慶《新華日報》發(fā)表了九三學(xué)社緣起、宣言及主張等。
京華“楚翁”
九三學(xué)社成立后,許于5月14日飛抵北平。這年暑假,兒子許中明考上了清華,女兒許鹿??忌狭吮贝?,許德珩被北大聘用,他們就在北大安了家。勞夫人因任重慶女子師范學(xué)院院長,公務(wù)繁雜,只得分居。1947年5、6月間,“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反迫害”的學(xué)生運動在全國展開,勞君展與學(xué)生一積極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終被解聘。在這生命危險時刻,許德珩電請國民黨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代買機票,勞于7月15日平安到達,一家終又團聚。
1949年3月25日,許德珩夫婦侍立于西苑機場,歡迎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lǐng)導(dǎo)進入北平城。這天晚上,被邀參加毛澤東主席在頤和園樂壽堂舉辦的宴會,開懷暢談,一直到第二天清早。
建國后,許德珩先后任政務(wù)院法制委員會副主任、水產(chǎn)部部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并長期領(lǐng)導(dǎo)九三學(xué)社的工作。夫妻倆相濡以沫,共度晚年。1976年1月3日,勞夫人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六歲,1990年2月8日,許德珩安然而去,這位《五四宣言》的作者,九三學(xué)社創(chuàng)始人,在他的百歲門檻邊,與久別的愛妻幽會去了……(胡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