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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修復名家賈文忠:工藝傳承的家族堅守


五月的北京,天氣漸熱,時有涼風和陣雨。中旬的一天,我們跟著導航,從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的西門進入,穿過了一片又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最終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樓前停下,樓門口沒有張貼標志,農(nóng)業(yè)博物館的文物研究室就在小樓內(nèi),這里便是賈文忠工作的地方。

賈文忠,字聞鐘,號銅齋,出生于北京金石世家,老北京“古銅張”派第四代傳人。曾拜康殷、傅大卣、程常新、趙存義、馬寶山等名家為師,研習金石篆刻、書畫、鑒定,先后在北京市文物局、首都博物館、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從事文物修復、保護、鑒定等工作四十載,修復青銅器數(shù)千件,其中一級文物近百件。

一杯清茶引出老北京青銅修復歷史

賈文忠把我們迎進他的工作室,一邊寒暄,一邊耐心地刷壺沏茶后,便打開了話匣子。

賈文忠介紹,民國時期,青銅器的修復與復制興盛,尤以江蘇蘇州、山東濰坊、陜西西安、北京等為代表的四個民間青銅修復流派最為著名。古董商人們稱其復制的青銅器為“蘇州造”“濰縣造”“西安造”和“北京造”。

老北京青銅器修復行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是位清宮造辦處的太監(jiān),姓于,外號“歪嘴于”。“當時的清宮造辦處有八位巧匠手藝最高,人稱清末‘八大怪’。‘八大怪’中修復古銅器的一怪就是‘歪嘴于’。”清朝末年,“歪嘴于”出了宮,在前門內(nèi)的前府胡同廟內(nèi)(今人民大會堂附近) 開了個叫“萬龍合”的作坊,專門修復古銅器。于師傅先后收了7個徒弟,其中一位叫張?zhí)┒鳎?880-1958)。張?zhí)┒髟诩抑行衅?,在師傅門下也行七,所以大家都叫他“張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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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師傅去世后,張?zhí)┒骼^承了師傅的衣缽,將“萬龍合”改名為“萬隆和古銅局”,局址仍在前府胡同廟內(nèi),主要業(yè)務是為琉璃廠古玩商修復青銅器。后來,張?zhí)┒鲗?ldquo;萬隆和”遷到東曉市,生意興隆,大批古玩商前來修理青銅器。由于業(yè)務繁忙,張?zhí)┒饕查_始招收徒弟。30年內(nèi),“萬隆和”共收了11位徒弟,開創(chuàng)了北京“古銅張”青銅器修復業(yè)。

張?zhí)┒鞯囊晃桓咄绞?3歲學藝的王德山(1911-1989,祖籍河北衡水小巨鹿)。“這王德山便是我父親賈玉波的師父,我的師爺。”王德山的手藝在北京古玩界首屈一指。1927年,王德山出師自立。他不僅能將破損的銅器修理完好,而且還能根據(jù)不同國家客人的不同喜好,將其做成洋莊貨(與外國人做的生意,俗稱洋莊生意,與外國人交易的商品俗稱為“洋莊貨”),如法國莊(多綠漆骨)、英國莊(多綠漆骨)、美國莊(多黑漆骨)等,所以古玩商們手中的銅器大多交給這位北京“古銅張”的第二代傳人——王德山和他的徒弟們修復。

上千張青銅照片述說賈氏世家緣起

賈文忠的父親賈玉波1923年生于河北束鹿縣。1937年,13歲的賈玉波由其姑夫、“通古齋”掌柜喬友聲從河北老家?guī)У奖本┝鹆S,安排跟隨王德山師父學習銅器修復。“大家都認為師爺王德山手藝好,名聲大,跟著他學,一定不會餓肚子。”就這樣,賈玉波成了民間青銅四派中北京派“古銅張”的第三代嫡傳。

由于賈玉波勤奮好學,逐漸掌握了高超的修復技藝,很快就成為王德山最為信任的高徒。那時,凡是經(jīng)過“通古齋”出售的青銅器都要先交到王德山和其徒弟賈玉波等人手中去銹、整理、修復。“師爺有一個習慣,就是凡是經(jīng)過他們師徒之手修復過的每一件青銅器都要拍照留存。當時的照相技術(shù)是從日本引進的,設備和底片價格都非常昂貴,所以,很多照片都是數(shù)件青銅器放在一起合拍??上У氖牵麄冎慌臄z了修復后的文物,而沒有留下文物修復前的原始照。這些照片的數(shù)量多達上千張。”世事變遷,很多修復過的青銅器都在新中國建立前流失海外,如現(xiàn)收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的青銅人面盉、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獸面紋方鼎等,唯有這些青銅器老照片被有心人賈玉波精心地收藏并保留了下來,成為那個時代青銅器修復的歷史見證,也為后人研究青銅器修復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資料。

青銅器的玻璃板底片和老照片

人面盉 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面紋方鼎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賈玉波不僅精于修復銅器、金銀器、陶瓷器、石器,而且對翻模、鑄造、鏨刻、鑾金、壅銀等工藝也都樣樣精通。40年代初學成自立后,賈玉波一直為琉璃廠的古玩鋪修復青銅器。1947年,賈玉波參加革命,并以修復古銅器為掩護,為北平南城地下黨收集和傳遞情報,解放初期進入北京市軍管會工作,后被派到北京市糧食局任糧食加工科科長。1959年,剛剛落成的北京十大建筑之一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革命博物館,為滿足陳列展出需求,急需大批文物修復工作者對眾多文物進行修理、復制。在有關(guān)方面邀請和師父召喚下,賈玉波辭去了糧食局的干部職務,加入到美術(shù)公司,重操舊業(yè)干起了文物修復工作。“父親那晚一宿沒睡,在糧食局算國家干部。文物修復,說得再好聽,也是一工人,但是最終父親還是選擇了文物修復。”

從上世紀50年代末到“文革”后期,賈玉波一直為中國歷史博物館(現(xiàn)中國國家博物館前身)“中國通史陳列”修復、復制文物。他將現(xiàn)代科技運用到文物保護和修復中。他最早把橡膠、搪塑、乳膠模具翻制技術(shù)應用于傳統(tǒng)文物修復和復制技藝,又成功研究出電解銅制作銅模具技術(shù)、化學做舊技術(shù)、電鍍金技術(shù)、無氰電鍍技術(shù),這些技術(shù)至今仍在文物修復和復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上世紀60年代初,龍虎尊調(diào)中國歷史博物館賈玉波清銹整理

賈玉波帶徒弟

賈玉波是新中國第一代文物修復專家,經(jīng)他手修復和復制的青銅器重器無數(shù),多藏于國內(nèi)各大博物館,如后母戊鼎、四羊方尊、龍虎尊、虢季子白盤、大盂鼎、越王勾踐劍、秦銅車馬、長信宮燈、馬踏飛燕等珍貴文物數(shù)百件。

數(shù)十年熏陶傳遞家族熱愛

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賈文忠七八歲就喜歡上了畫畫。“小時候我們家住在宣武區(qū),離琉璃廠特別近,我沒事兒就在店里看畫、臨摹。”父親賈玉波和琉璃廠店里的老師傅們都很熟,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兒。跟著父親,賈文忠從小就到這些店里去玩,父親聊天,他畫畫。唐伯虎、齊白石、李可染、陳半丁、李苦禪等,凡是店里掛著的畫,都被他臨摹了個遍。

上初中以后,每周二和周六下午沒課的時候,賈文忠都會偷偷跑到歷史博物館父親所在的文物修復組去玩,“他們在那兒干活兒,我就看他們干活,我覺得特有意思,翻模、做顏色、修東西、焊東西,我都看明白了。”賈文忠初中還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學會修文物了。

賈氏文物修復之家  啟功題

年輕的賈文忠因為喜歡文物修復,還經(jīng)常去美術(shù)館對面的中科院考古所玩,“考古所有一個特別大的文物修復室,有幾個技工就住在里頭,經(jīng)常到晚上11點才收工。我下學回家吃完飯六點多鐘,家門口有個2路公交車到美術(shù)館,我看他們干完活再坐末班車回家。”

賈文忠高中畢業(yè)那年,正好趕上北京市文物局文物修復廠招工,從小就喜歡文物修復的他去考試。“我記得當時我就徒手翻了個石膏模子,翻完了,人家說挺好,這活兒不錯,你明天就來上班吧!”就這樣,賈文忠在北京市文物局的文物修復廠,一干就是六年。

地下文物千百年來受到土壤內(nèi)地下水中所含的酸、堿、鹽類各種物質(zhì)的侵蝕,土壤壓力和溫濕度等因素的影響,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和腐蝕。青銅器也是如此,地下埋葬時,墓穴塌陷、地層變化、環(huán)境變化等都會對青銅器造成傷害,因此有“十銅九補”之說。

領導對賈文忠的工作很滿意,同意成立修復組。隨后的那幾年,賈文忠在修復室里修復了很多琉璃河遺址出土的青銅器。琉璃河遺址位于北京市房山區(qū)琉璃河鎮(zhèn)西部,是周昭王八年(前1045年)燕國的初都所在地,為北京城的發(fā)源地之一。琉璃河遺址的發(fā)現(xiàn),將北京的建城史上溯至3000多年前。琉璃河遺址出土了一批帶有燕侯銘文的青銅器,對研究燕國早期歷史具有重要意義。

賈文忠修孔廟大成殿上的匾額

賈文忠在修青銅器

青銅修復工藝,在歷史上是隨著金石學的發(fā)展而興起的?,F(xiàn)代青銅器修復技術(shù)繼承了古代的傳統(tǒng)工藝,并且有所發(fā)展。主要包括清洗、除銹、整形、補配、焊接、做舊等一系列工藝步驟,使它修復到本來的樣子。“青銅器修復技術(shù)從清末到現(xiàn)在,有了長足的發(fā)展,比如以前用的膠是樹膠,現(xiàn)在都用進口的膠,以前用的漆是大漆,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干透,現(xiàn)在用的化學漆很快就能干。”相比修復技術(shù)的發(fā)展而言,其實文物修復發(fā)展以及變化最大的是修復理念的更新。

意大利的布蘭迪(Cesare Brandi)1963年撰寫的《文物修復理論》中提出最小介入、可逆性、可再處理性、可識別性等原則,代表了西方文物修復保護的主流觀點。“以前的修復理念是讓一件破損的器物看不出來曾經(jīng)修過,最好永葆萬年。如今的修復理念是注重可識別性和可逆性,要讓人知道這件文物是經(jīng)過修復的,并且以后還可以重新修。”

1982年,文物修復廠解散,廠里的人員被分配到北京各處的文物部門,賈文忠被分配到了首都博物館。對于賈文忠而言,只要不離開自己熱愛的文物修復事業(yè),到哪里都一樣。

剛到首博之初,賈文忠有點失望,那時的首博還沒有文物修復部門,只能先在保管部工作。“領導說如果你干得好,將來就成立文物修復組”。為了領導的這句話,賈文忠卯足了干勁。第一個任務是修孔廟大成殿上的匾額。

北京孔廟是元、明、清三代皇帝祭祀孔子的場所。大成殿是祭祀正殿,殿內(nèi)外懸掛著清代康熙至宣統(tǒng)九位皇帝御書匾額、楹聯(lián)以及袁世凱、黎元洪書寫的匾額。“這些大匾七米長,兩米多高,五四運動時堆在大殿里60多年了,上面的土堆得很厚,我把所有的匾清出來以后,挨個清理、修復,用了半年才把這九個匾都給修好。”

 

修好了匾額,賈文忠又翻看史書,查閱資料,了解北京寺廟如何祭孔、布置、陳設等,賈文忠又把過去孔廟里留下的祭器都給找了出來,按照史料記載原樣復原。1984年孔廟大成殿開放了,賈文忠修復的文物展示在觀眾面前。

經(jīng)年累月堅守續(xù)后備力量

1987年,剛成立不久的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要籌備一個全新的展覽,請國家文物部門幫忙,國家文物部門派人借調(diào)至農(nóng)博,賈文忠就是其中之一。“借調(diào)農(nóng)博辦展覽兩年,這里有自己的工作室,可以修復也可以做研究,農(nóng)博環(huán)境也優(yōu)雅,我就調(diào)來了。”

雖然離開了文物系統(tǒng),但賈文忠始終沒有離開博物館,也沒有離開自己熱愛的文物保護修復事業(yè)。

20世紀90年代初,賈玉波那一代文物修復專家相繼退休,文物修復行業(yè)青黃不接,對賈文忠觸動很大,他萌生了要建立一個民間文物修復團體的念頭。賈文忠找到了中國古建筑學家羅哲文先生商量此事。“羅公聽到這個想法,特別高興,他說可以掛靠在中國文物學會,成立一個文物修復專業(yè)委員會。”此事不僅得到了羅老的鼎力相助,孫軼青、鄭孝燮、莊敏等老專家老領導也都給予了大力支持。

1991年,中國文物學會文物修復專業(yè)委員會成立,當年成立大會的合影至今還掛在賈文忠的工作室,賈文忠感慨頗深:“當時很多老領導都來了,很多人現(xiàn)在都不在了,但是他們?yōu)槲奈锉Wo修復做出的貢獻,我們始終銘記于心。”2003年,中國文物學會文物修復專業(yè)委員會取得了民政部分支機構(gòu)證書,堅持每年舉辦學術(shù)研討會,迄今已成功舉辦了16屆,培養(yǎng)了大批文物保護與修復的專業(yè)人才;每兩年連續(xù)出版《文物修復研究》,給文物修復行業(yè)的人員提供了學術(shù)分享的平臺。

中國文物學會文物修復委員會成立時合影

作為文物修復專業(yè)委員會的秘書長,賈文忠還策劃了很多文物保護修復培訓班。從2004年開始,由國家文物局牽頭,文物修復專業(yè)委員會具體實施,策劃了十余次的大型培訓。瓷器修復、青銅修復、古代家具修復、紙質(zhì)文物修復等,為我國文物修復保護事業(yè)培養(yǎng)了大批后備力量。

20世紀80年代初,賈文忠就認為,比較合理的文物修復傳承,應當是學院教育和師徒手口相傳相結(jié)合。“我提了個方案,希望文物修復可以走學歷教育,正好當時的海淀走讀大學也想開設一個文物修復與鑒定專業(yè),報給教育部,最后批準了。”

賈文忠制作全型拓

文物修復與鑒定專業(yè),從最初只有一個學校開設,并且只給予大專學歷,到現(xiàn)在,全國47所院校都開設有類似的專業(yè),還招收了研究生,大大解決了文物修復行業(yè)人才匱乏的難題。直到今天,賈文忠仍在北京聯(lián)合大學掛職,教授文物修復與鑒定的課程,“其實現(xiàn)如今文物保護修復事業(yè)缺的并不是人才和后備力量,真正缺乏的是對文物保護修復從業(yè)者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體現(xiàn)在機構(gòu)人員的配置上,也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收入上。目前,一些從業(yè)者轉(zhuǎn)行了,或者自己單干了,因為收入實在是很微薄。希望國家能夠在這些方面多支持,能夠讓這些默默無聞、從事文物修復的手藝人,在事業(yè)上獲得成就感,經(jīng)濟上獲得滿足感”,賈文忠在采訪的最后感慨道。

近二十年,賈文忠又在為另一種與青銅器有關(guān)的傳統(tǒng)工藝——全型拓的傳承奔走呼吁,他自己制作的拓片已多達數(shù)百張,不僅將青銅重器的全型拓和自己畫的生肖相結(jié)合湊齊了“十二生肖”,還為數(shù)千張銅鏡拓片根據(jù)意境搭配禪意畫。2017年、2018年分別在恭王府和頤和園舉辦了展覽,共接待30余萬人。今年“5·18國際博物館日”,又到了山東曲阜新建成的中國孔子博物館展出;“2019年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之時,展覽走進到河北霸州……

在中國,從事工藝傳承的人有很多,但家族三代都從事一項事業(yè)的寥寥無幾。從賈文忠的父親賈玉波開始,其下子女賈文超、賈文熙、賈文珊、賈莉莉、賈文進及第三代賈汀、郭玢、賈樹等子孫共10人均供職于各文博單位(故宮、國博、首博、農(nóng)博、西安考古所等)從事文物修復工作。這樣的陣勢,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了中國人自古崇尚的“愚公移山”的精神,它體現(xiàn)著一個家族為了一項事業(yè)“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前赴后繼的執(zhí)著。“賈氏文物修復世家”當之無愧,未來可期。(本文轉(zhuǎn)載自《中國文物報》2019年6月18日 05、08版 記者 馬怡運)

注: 賈文忠,字聞鐘,號銅齋,1961年生于北京金石世家,老北京古銅張派第四代傳人,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九三學社中央教育文化委員會委員 ,碩士研究生導師 。大學文化,北京大學考古系“考古學與博物館學”研究生班畢業(yè)。先后就職于北京市文物局、首都博物館?,F(xiàn)為九三學社社員,中國農(nóng)業(yè)博物館研究員, 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南京大學等客座教授。中央國家機關(guān)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中央國家機關(guān)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段奈镄迯脱芯俊菲诳骶?,《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期刊編委。2002年入選《中國文物報》中國文博界百位“學術(shù)成就顯著,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專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