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北京海淀區(qū)民族大學南路甲11號,李四光紀念館,那個靜謐的院子,那尊昂頭靜臥的金牛,那一排排古樸的書櫥,墻上那一幅幅微笑或沉思的照片,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盼回它的主人——鄒承魯。他就這樣走了,扔下他的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扔下他的與科學腐敗作斗爭的事業(yè),扔下他的親人和學生……
與時間賽跑
直到10月份,最后一次發(fā)病前,83歲、常年患糖尿病、摔傷后腿腳不便的鄒承魯還照常拄著拐杖上班,只有周末才在家休息。“夏天,他上午去單位,查資料、找東西都比較方便,冬天太冷就下午去。”今年8月17日,記者在李四光紀念館采訪了鄒宗平——鄒承魯和李林的獨生女兒。鄒宗平說近兩年父親身體屢遭挫折——2003年查出淋巴癌;2004年在辦公室里從電腦椅上摔倒在地上;2005年在家里不小心摔斷了腿;2006年6月病發(fā)住院;10月由于淋巴腫瘤壓迫心臟主動脈和主靜脈,醫(yī)生建議他做化療——但他一直都很堅強勇敢。
6月7日,記者去北大醫(yī)院采訪鄒承魯。推門進去,鄒承魯正在筆記本電腦上閱讀女兒拷過來的最新網(wǎng)絡(luò)文章。當時正值兩院院士大會召開,他極其關(guān)心院士大會的情況,但因為醫(yī)生不讓出院而沒能出席。他很苦惱醫(yī)院不能上網(wǎng),急切盼望出院。 “先生經(jīng)常是把想法口述錄在一個小錄音機上,我來整理,然后他再修改,最后投出去?!段覈茖W在自主創(chuàng)新方面為何舉步維艱》、《研究生培養(yǎng)問題》等很多文章都是這樣寫出來的。他走的前幾天,還琢磨著寫一篇關(guān)于科技體制改革方面的文章,可惜沒能寫成。”秘書劉江紅在鄒承魯身邊工作已經(jīng)有13年,說話時眼圈通紅。鄒承魯?shù)膶W生、九三學社中央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王志珍說:“鄒先生不太愛惜自己的身體,太用功了。他一直持續(xù)追蹤科學前沿,特別是生化領(lǐng)域的進展。每周四《自然》雜志上網(wǎng)和每周五《科學》雜志上網(wǎng),他都要下載下來看。不久前,他還在說'這兩期的Nature我還沒看呢’。我特別慚愧,我這樣一個健康的、還在研究一線工作的人都沒像他這樣堅持追蹤前沿。” “爸爸老是沒時間,幾乎很少鍛煉,只是醫(yī)生交代他要多走動,他才堅持走幾圈,偶爾打打太極拳,但生活很有規(guī)律。”鄒宗平說,“我們家親戚極多,但他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很少跟他們來往。有時候,有人找他開一些不重要的會,他就讓我們替他推掉,因為他愿意把時間用在思考科學問題、做科學研究上。”“以前,先生剛到上海生化所那幾年,周末常應(yīng)邀和幾個同事一起打橋牌,一邊談?wù)剬W術(shù)問題。后來感覺太浪費時間,就很少打了。”鄒承魯?shù)膶W生、九三學社社員、中國科學院院士許根俊說。
鄒承魯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從1951年回國到“文革”結(jié)束的25年中,能真正用在科研上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半。
憑興趣做研究不要老想著得獎
在外人看來是枯燥的實驗、艱苦的思考,在鄒承魯看來都是興趣盎然的事兒。他認為興趣是第一位的,有了興趣才會努力干,持之以恒。
由鄒承魯、梁棟材和楊福愉3位院士創(chuàng)建的生物大分子國家重點實驗室已連續(xù)三次被評為A類優(yōu)秀國家重點實驗室。作為實驗室首任主任的鄒承魯始終強調(diào),這里是做科學研究的,來不得半點虛假,“不論是諾貝爾科學獎還是其他的科研獎勵,都是社會對科研成果的肯定,獲獎不能成為科學家的科研目的。一味追求獎勵只會使一些科學家變得浮躁,追求經(jīng)濟利益,大做表面文章而忘記科研工作的本來目的”。 “如果一個人做科學研究工作老想得諾貝爾獎,我想他永遠得不到??茖W家應(yīng)該是真正熱愛科學的,只有這樣才能把科學做好。為了名利一定是做不好科學的。如果你真是熱愛科學,是為了探索真理去研究,也許有一天真能有大的發(fā)現(xiàn)。”
你們做好了工作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禮物
許根俊、王志珍、王志新、王恩多這4位中國科學院院士都是鄒承魯?shù)膶W生。但鄒承魯認為在教授學生、與學生共同工作的過程中自己也能學習很多。他的一篇談研究生培養(yǎng)問題的文章就叫《與學生共同工作半個世紀》。
“他對學生很嚴格,喜歡追根問底,我們回答了一個問題,他就接著追問你為什么,讓你去思考,直到把問題徹底解釋清楚。有一次,一名學生準備發(fā)表一篇論文,論文中涉及的數(shù)據(jù)比書上列出的數(shù)據(jù)高出了1倍,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個新的突破。可在論文發(fā)表前,鄒承魯突然發(fā)現(xiàn)問題:數(shù)據(jù)之所以高出1倍,是采用了不同的計算方法。鄒承魯首先批評了自己。”許根俊說,鄒承魯喜歡臨睡前讀一段書,以幫助入睡,“鄒先生喜歡讀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英文偵探小說,覺得這種小說能訓(xùn)練思維,也把它們推薦給我們,不僅有助于提高英文水平,也能促使我們思維更嚴謹,特別是當一切證據(jù)都指向某個結(jié)論時,一定要謹慎,不但偵破案件應(yīng)該如此,做科學研究更應(yīng)該如此”。 “他對學生的指導(dǎo)非常具體——我在他北京的實驗室做過幾次實驗,在他的指導(dǎo)下,一次就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他自己能力很強,也要求學生一絲不茍。他在寫了《我的科學之路》一書后,就寄給我一本,告訴我怎么做科研、怎樣寫論文,很具體。每次我問他過生日希望收到什么禮物,他總是說你們做好了工作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禮物。”王恩多說自己每次做了出色的工作,都要向鄒承魯匯報,鄒承魯也會發(fā)電子郵件祝賀她。 學生范映辛在《悼念我的老師鄒承魯先生》一文中回憶道:“先生對我們在學業(yè)上的要求十分嚴格,從實驗設(shè)計、操作、記錄到數(shù)據(jù)的整理解釋、論文寫作都親自指導(dǎo),一絲不茍。先生在實驗室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培養(yǎng)體系,使每個學生都能受到全面訓(xùn)練。” “先生一直對我們說,不要到處去開會、拿課題經(jīng)費去'公費旅游’,要做出好的工作讓別人來邀請你作大會報告、分會報告;開會也要有選擇性,否則浪費時間、浪費錢。先生告誡我們,成果是做出來的,不要去拉關(guān)系走后門。”王志珍說。
鄒承魯用自己獲得的獎勵向中國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會捐贈設(shè)立了“鄒承魯基金”,獎勵每年在影響因子最高的國際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論文的作者,鼓勵科研人員做出有意義的工作。
與科學腐敗的一次次戰(zhàn)役
“您不僅思索生命科學領(lǐng)域的問題,您關(guān)心整個科學界的發(fā)展,特別是科學道德、科學倫理問題,而且經(jīng)常是直言不諱。”6月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學院院長路甬祥看望鄒承魯時說的這段話,是對鄒承魯與科學腐敗斗爭的肯定。
1981年10月5日,鄒承魯與張致一、洪朝生、郭慕孫4位院士聯(lián)名在《科學報》(《科學時報》前身)上發(fā)表題為《開展“科研工作中的精神文明”的討論》的文章,是鄒承魯?shù)谝淮握境鰜碚効茖W腐敗問題。那時,他剛剛當選為中科院院士不久。那次持續(xù)一年的討論是建國以來科技界第一次自發(fā)探討自身的建設(shè)問題。 1993年,鄒承魯?shù)?4位院士呼吁盡快制定《科學道德規(guī)范法規(guī)》。 不斷地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宣傳反對科學腐敗的主張,鄒承魯20多年來為此嘔心瀝血。2003年,鄒承魯出版了《維護科學尊嚴,探索科學真理》一書,書中收錄了他20多年所寫的雜文,大部分都是為我國科學事業(yè)健康發(fā)展的建議以及抨擊各種科學腐敗現(xiàn)象的言辭。
為了讓中國的科學事業(yè)能夠更加健康地發(fā)展,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鄒承魯把偽造學歷、抹煞前人成果、自我夸張宣傳、偽造或篡改原始實驗數(shù)據(jù)、抄襲、剽竊他人成果和一稿兩投甚至多投同時歸入科學界七種違規(guī)行為,稱為背離科學道德的“七宗罪”。
核酸風波、“基因皇后”的炒作以及人體器官克隆等,鄒承魯一次次與科學腐敗作斗爭。他常常引用白居易的兩句詩:“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科學上的評價要講究可靠而不是快速,成功不能一蹴而就。
“我不想接受那么多采訪,但出于科學家的責任,你們媒體給我這個機會,宣傳一些我的見解、我的主張,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以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很難扭轉(zhuǎn)這種風氣。況且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都不說,事情就會更糟。”鄒承魯在生命后期,不能再做一線的研究工作,就開始花些時間接受媒體采訪、去論壇作報告和寫文章在媒體上發(fā)表,“我想讓后人知道還曾有人說過話,作過努力。就像馬寅初先生一樣——當然我比不上他,只是想讓后人覺得這個還是有用的”。
把對親人和學生深深的愛埋在心中
鄒承魯和李林雖然不是同一個專業(yè),但半個多世紀來相濡以沫。“以前,他們總是在一間房間看書,兩個書桌,兩盞臺燈,各干各的,看累了就看看對方。大部分文章都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寫出來的。”鄒宗平說這個畫面很溫馨。
李林是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的獨生女兒、劍橋大學博士、中國科學院院士,是我國知名的固體物理和材料科學家,對我國原子能科學和高溫超導(dǎo)研究都有重要貢獻。2002年,李林逝世后,骨灰埋在了她工作過的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院子里的一棵樹下。鄒承魯生前也希望自己能伴隨一棵綠樹,永遠留在他工作了一生的上海生物化學所和北京生物物理所。
“爸爸愛好很廣泛,特別喜歡古典文學,還愛好欣賞古典音樂。以前我們家有好多唱片,后來變成了CD,他經(jīng)常放。我大兒子小的時候,有一次跑過去跟他說,不要放這些雜音,那時候他非常不喜歡聽。后來,聽著聽著他也跟著爺爺變成了古典音樂迷。”鄒宗平回憶說。
鄒承魯非常喜愛兩個孫子,家中、辦公室里擺滿了他們不同成長時期的照片。“爸爸嘴上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把愛埋在心中。”
“11月初,我從上海到北京看他,那時候他在住院,還沒有化療。我不善于談家常,就跟先生說,我陪你坐坐。后來,他小便失禁,平平說請我們出來,先生說不要緊,都是老學生。以前,先生不大把這些東西流露出來??墒撬芮宄娨淮紊僖淮?。”許根俊說。
他的親人、他的學生也表示把對鄒承魯先生深深的熱愛埋在心中,把他沒有做完的事做下去、做好。王志珍說:“他永遠在我們心中,他仍和我們在一起,他在注視著我們。我們做好了,他向我們微笑。”
“先生雖然與世長辭,但他對中國科學事業(yè)的貢獻會永記史冊,他樹立的科學典范和高尚情操會永遠激勵后學,代代相傳。”范映辛以一幅挽聯(lián)寄托對先生的崇敬和悼念:
獻身科學半世紀,累累碩果,大師風范為楷模;
痛恨腐敗七宗罪,錚錚直言,赤子忠心照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