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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林:科技小院走進田間


人物小檔案:李曉林,中國農業(yè)大學資源與環(huán)境學院植物營養(yǎng)系教授,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九三學社社員,長期從事植物-土壤-微生物相互作用的研究。2009年開始,在河北、廣東、廣西、海南等地農村開展農業(yè)技術推廣工作,并探索專業(yè)碩士的新型培養(yǎng)模式。

“一咬牙就下去了”

人的一生總有幾次重要選擇。2009年,51歲的李曉林決定從實驗室走向田間,將主要精力投向農業(yè)技術推廣與專業(yè)碩士培養(yǎng)模式探索。此前,他已經在中國農業(yè)大學待了31年。1978年,他從唐山農村考入農大,從此離開農村。

為什么會重回農村?他說:“一個是為了學科的發(fā)展,一個是挑戰(zhàn)自己。”李曉林從事植物“吃飯喝水”的植物營養(yǎng)研究。這是一門兼具基礎與實用的學科。此前,李曉林一頭扎進實驗室,從事基礎研究。“研究得很細”,他說,“但必須兩條腿走路”。李曉林所在的資源與環(huán)境學院打算將“實用”這條腿也壯實起來。

從實驗室到田間,李曉林坦言,“轉型很難”。因為象牙塔的教學科研已經得心應手。“每年發(fā)幾篇文章很容易,還能獲得學校十幾萬元的獎勵”。但農村卻已陌生。“究竟能不能把莊稼種得比農民好,我心里沒底”。種不好莊稼,對于大學教授來說難道不跌份兒嗎?農村的苦能吃得了嗎?

34歲破格晉升副教授;36歲破格晉升教授;38歲主持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曾獲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在國際頂級學術刊物上發(fā)表過10多篇論文,是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全國優(yōu)秀教師、國家二級教授……這些厚重的成就會成為李曉林繼續(xù)前進的負累嗎?

李曉林決定突破自己。“在科研、教學方面已經做得不錯,所以想挑戰(zhàn)一下自己。”他覺得,沒有什么輸不起的,科研教學已經證明了自己。有人常常“刺激”他:“你們這學科對大生產沒用。你們就發(fā)發(fā)文章,小瓶小罐,小打小鬧。”心底那股不服氣的勁兒被撩起,李曉林不信,平生所學只是空談?“一咬牙就下去了。”達者兼濟天下,知識分子也許永遠無法割舍以所學報家國的使命感。

這是一次經過深思熟慮的抉擇,也是從象牙塔走向黃土地的回歸。

科技小院開在農家門口

曲周,這是李曉林在農村的第一個據點。上世紀70年代,農大校長石元春曾多年在此主持改堿救災,將以曲周為中心的72萬畝鹽堿灘變?yōu)槊准Z川。如今,解決了溫飽的曲周農民,卻面臨增收難,水資源緊張、資源環(huán)境代價大的新難題。

李曉林最初的打算是,通過農技推廣人員,把技術傳授給農民。可土肥站負責人解釋:“我們這沒有幾個人,也沒車,走路騎車一天也看不了幾塊地。”李曉林感到,農村的現實與想象的差距太大:“他們指望不上了,只能自己面對農民。”

李曉林在農大實驗站南20公里處,找到了一大片小麥、玉米地,正好適合示范推廣。李曉林想動員農民按照他們的指導種植,但有的農民不愿冒險,有的嫌麻煩,有的打心里就不服氣: “我種了幾十年的地,還不如你們?”看來,教授的頭銜唬不了農民,只有拿出真本領,農民才信服。后來,李曉林常對駐村學生說:被需要是一種幸福。

沒辦法,只好通過鄉(xiāng)、村兩級干部動員,好說歹說,總算有20多戶農民愿意拿出連片的163畝地來試驗,建立核心示范區(qū)。有一家的地已種上棉花,現在要拔掉種植玉米。農戶不同意。村干部來硬的,直接拔了。李曉林一方面感到基層干部不容易,一方面感到后怕:“沒想到我們也做了惡人,萬一他們上訪怎么辦?”

試驗站離農民的試驗田20多公里,中間還要穿過縣城,拉貨的大車常常造成擁堵。李曉林包了一輛面包車,一行5人早早起床,趕到試驗田。那時已近夏季,為躲開中午的酷熱,農民們很早就到地里,勞作到上午10點多回家。因此,李曉林的團隊必須提前趕到,不然農民按自己的老把式來,試驗就廢了。

有時去晚了,村民已回家,李曉林他們只能在田間等著,因為下午不知道村民何時來。剛去的時候,農民并不把你當親人。師生們被撂在地里,渴了,餓了,曬了,無人關心。李曉林只好派學生到縣城買點餅干、礦泉水、方便面充饑,一個星期下來,肚子全壞了。

李曉林決定搬到示范區(qū)所在的白寨鄉(xiāng),隊友們提出異議:“基地條件這么好,有房、有水、有電、有食堂。”這次,李曉林力排眾議,他認為,住得離農民太遠,工作無法開展。李曉林等請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長吃飯,請其幫忙解決房子。書記開起了玩笑:“李教授,這杯酒喝了就給間房。”李曉林極少喝酒,但這次為了房子,一揚脖,烈酒入肚,轟一下,覺得整個頭就大了。 “也能喝嘛,再來一杯,再給一間。”李曉林豁出去了,又一杯下肚,頭暈目眩。吃飯結束,李曉林一行擔心書記說的是酒話,趕緊去要房子。鄉(xiāng)長驚訝:“你們真要啊?”“真要”。房子原是司法所的,現在廢棄不用了,一行人打開門一看,心涼了半截,院里長滿了野草,沒水,沒廁所。但畢竟離農民近了。房子整好,一段時間后,李曉林覺得應該掛塊牌子,方便農民好找。“這是個小院,我們是來送科技的,就叫科技小院吧。一查,網上沒同名的,就是它了。”這個隨口叫出的名字,后來成為響當當的品牌,農村的基層干部也成了好朋友,農業(yè)系統(tǒng)的人成了很好的合作伙伴。

千畝農田用上施肥機

漸漸地,村民與隊友們熟了。見面打起了招呼。“你們怎么還沒走啊?”“不走了,就住這兒了。”見真不走了,村民才慢慢愿意接近。所謂的“科技下鄉(xiāng)”,農民見得多了,往往來幾個人,看上一圈,栽個牌子就走了。李曉林笑道:“我們沒有栽牌,卻把人栽這兒了。”

感情上接近了,但要讓農民信服還得拿出真本事。一場大風刮來了機會。

7月23日,一場大風刮倒了大面積的玉米,按以前,村民會將其扶正。農大師生與縣農業(yè)局專家會診后認為,這次倒伏在抽穗前,不會影響授粉,而玉米有能力自己恢復,人為扶正易造成莖部折斷。李曉林立即組織師生,講解其中科學道理。3天后,大部分玉米不扶而起,農民服了。

新技術往往要求農民投入更多精力,農民嫌累嫌麻煩,新技術雖好,卻只能擱淺。農民給玉米追肥都采用撒播,這樣肥料往往施不到位置,而且容易多施,浪費且污染環(huán)境。隨李曉林駐扎曲周的首位研究生曹國鑫發(fā)現,雖然培訓時,反復給農民講過追肥一定要深施覆土,當時都說好,結果還是撒施。上去詢問一位大姐,反而被噎了回來:“你說氮肥要深施,你給我拉小耬???”當地農民仍主要用小耬和更原始的鐵鍬深施肥。這兩項技術均需兩人配合,一天下來,前者可以完成2~3畝,后者可完成1~2畝,用小耬時必須有一位青壯年男勞力,但很多男勞力都外出打工了。一次,曹國鑫被在地頭休息的一對夫妻攔下了:“大學生,有啥好法沒有?這肥料往深了施吧,太費勁了,可是不往深了施,這肥料就浪費了。”曹國鑫臉上一陣滾燙:“我回去問問老師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就快速離開了。

李曉林聽了直搖頭:“這哪能行啊,走,到村里看看有沒有追肥的機械,或能改裝機械的能人。”師生二人在熱心村民蘇連春帶領下一一上門詢問村里的農機手,了解到,擔心村民不愿意花錢請機器施肥,所以都沒買追肥機。于是,師生二人邀請幾位村民一同前往縣城了解。轉了好幾家農機店,終于找到了全城唯一售賣這種機器的門店,大家都很高興,在了解了機器的性能后,對使用機器的效益進行了分析。專家與老農圍在一起算起賬:每臺機器1300元左右,每畝收費13元,汽油費4元,純收入9元,每日追肥20畝,每天收入180元,7天就可收回成本,以后就是純賺。“原來這機器不僅實用,還能賺錢,要不買一臺回去試試。”幾個農機手已心動。當場就有3位買了機器,當季就有300畝農田用上了追肥機,最后,產量也有較大提升。第二年,追肥機增加到10臺,使用面積達到千畝以上,更多的農民告別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

10月,玉米收獲,李曉林迎來了一場特別的考試:163畝試驗大田究竟能增產多少?結果出來,增產幅度在16.7%左右,施肥量稍稍下降,農民勞作時間無增加。李曉林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科技小院成為農民常來的地方。

科技小院開枝散葉

臨近的槐橋鄉(xiāng)黨委書記王曉偉聽說科技小院搞的不錯,找上門來:“李教授,派幾個人到我們那邊去吧,我們主要種蘋果。”“蘋果不會啊,我們主要是小麥、玉米。”“哪有不會的,就算不會,也比農民學得快吧。”沒辦法,李曉林只能應承了下來,將劉世昌、方杰兩位學生送到該鄉(xiāng)相公莊村。盛產西瓜的大河道鄉(xiāng)也來“求救”, 當地西瓜套種在玉米、小麥中,但因為連作障礙,產量年年減少,李曉林把研究黃瓜的學生黃成東調來助陣。……

李曉林如同領軍,在大生產的戰(zhàn)場上調兵遣將。學生們不負器重,難題一個個被破解。

劉世昌、方杰從山東引進10萬壁蜂為果樹授粉,大大降低了歪果率;引進起壟覆草、反光膜著色等10項技術,提升了蘋果產量質量。兩位年輕人又發(fā)起蘋果采摘節(jié)活動,讓槐橋鄉(xiāng)的蘋果“紅”了起來。黃成東、李寶深培育出西瓜嫁接苗,產量提高15%以上,提前上市10~20天,為破解連作障礙提供了解決辦法。駐扎在第四疃鎮(zhèn)王莊村的黃志堅開展技術服務將示范方的小麥產量提高18.3%,而被推選為該村黨支部書記。打工潮興起后,留守婦女成為勞動主力,李曉林通過女研究生建立“三八”科技小院,開辦“三八”田間學校,學員從最初的5人,發(fā)展到2013年50多人,學員的生產得以改進,生活更加豐富健康。有位學員原來喜打麻將,現在牌戒了,搞起了高產試驗??臻e時,她們就在女研究生的帶領下跳舞健身。

如今,科技小院延伸到南方諸省,延伸到企業(yè),延伸到多個作物品種。李曉林的學生中,有的被派到廣西隆安,為金穗農業(yè)投資有限責任公司提高香蕉技術服務;有的被到廣東湛江提供芒果技術服務……

被問出來的專家

雖說是農大學生,但絕大部分從來沒下過農村,有些連農作物還認不清。就這樣,他們被放到農村。“這是真槍實彈啊,面對老百姓的問題,他們可以說不會,回去查清楚后再解答,但不能說不管,這就是逼著他們去學。”李曉林笑道:“這些學生成了我們探索培養(yǎng)農業(yè)專業(yè)研究生的‘小白鼠’。”

李曉林告訴每一位新來的學生:“要想待下去,就必須首先把自己變成一個農民,然后再從農民變成一個研究人員。”

駐扎在大河道鄉(xiāng)后老營村的李寶深有時會被問到病害、農藥方面的問題,有的很專業(yè),常???,只能說:“讓我回去確定一下,再給你一個準確的答案好不好?”聽到他們說“中”的時候,“我真有種得救了的感覺。”他回去后,問老師同學、農技員,查資料,哪怕不睡覺也要把問題搞清楚。

在科技小院待上一、兩年,同學們從以前見到問題就想躲,變成了碰見問題就爭著上;從一問就倒,成了百問不倒。這是被農民問出來的專家。

田間也可出論文

小院的新學生一般會在5、6月份到曲周,提前進入學習狀態(tài)。到9月正式開學之前,李曉林要求每人至少寫一篇文章:“只有文章是跟你一輩子的東西,也是能證明自己能力的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沒有這些,你跟農民沒有區(qū)別。”這可難壞了同學們,大部分人從未在期刊上發(fā)表文章,農業(yè)推廣碩士也不要求發(fā)表論文,許多人根本就沒想過發(fā)表論文。大家感到疑惑:不在實驗室做實驗,也能發(fā)表論文?

學生劉瑞麗接到任務后,就一臉愁相。李曉林給她支招。

“來曲周下地了吧?”

“玉米播種時去過。”

“有沒有觀察到地里有什么問題?”

“有,我跟師姐去司寨取樣的時候發(fā)現有一塊實驗室旁邊的花生缺鐵特別嚴重。”

“把你看到花生缺鐵的現象描述出來,再從文獻中查查缺鐵都有哪些防治辦法,再根據植物營養(yǎng)的知識思考一下,針對曲周鹽堿地的現狀思考一下,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解決辦法?”

劉瑞麗的思路一下清晰起來,不久,“河北省曲周縣花生缺鐵原因分析及防治措施”初稿形成,經李曉林修改后,投給雜志,后被刊發(fā)。這也成為激勵后來者的一個樣本。

農地不僅盛產糧食,也盛產論文。曲周學生的論文發(fā)表數量之高超出了李曉林的預想,有位學生一年下來,發(fā)表論文10多篇。

學生們論文開題答辯也在曲周進行,除老師外,鄉(xiāng)、村兩級干部、農民都要參加,學生們的答辯,要讓他們滿意才行。他們唯一不滿的是,答辯通過以后,學生們就要畢業(yè)離開。

“學生們比我行”

科技小院有個品牌叫冬季大培訓,學生利用冬季農閑時間,給農民進行科技培訓。說話都臉紅的學生們克服了語言、心理、知識等方面的困難,成為農民的講師。一年下來,每位學生平均要為農民培訓30場次以上,做報告10余次,其表達能力、演講水平,明顯高于同齡研究生,而傳統(tǒng)培養(yǎng)方式下的研究生鍛煉的次數才一、兩次。曹國鑫還榮獲了北京市“黨在百姓心中”宣講活動優(yōu)秀宣講員一等獎。培訓開始后,村子里看電影的人少了,參加培訓的人越來越多。

李曉林要求每位學生每天都寫工作日志,并發(fā)給自己及其他老師。“你寫了嗎?”成為了學生們見面時的最流行的問候語。曹國鑫是李曉林第一個駐扎在曲周的學生,“每天都寫日志,這是我對曹國鑫的第一個考驗,看他能不能在農村待得住。”有幾天,曹國鑫中斷了日志,遠在巴西開會的老師發(fā)來郵件:“怎么一直都沒有收到日志???要堅持寫。”李曉林利用日志迫使學生們每天去總結,去提煉,日志見證著每一天的進步。如今,曹國鑫已經積累到800多期厚厚的日志。每位學生的日志都成為他們青春歲月的珍貴記憶。

在最難就業(yè)季,科技小院的學生們成了香饃饃,他們不是找工作,而是挑工作。有人在年薪12萬與讀博之間選擇;有的還未畢業(yè),已被預訂。

作為老師,學生的成績是李曉林最大的欣慰。他常笑言:“解決農民實際問題,學生們比我行。”中國農大資源環(huán)境與糧食安全中心授予基地研究生們“科研與社會貢獻特等獎”;時任曲周縣委書記的申玉娥說:“課堂辦到田間地頭,大學生不僅自己收獲了知識和能力,給農民帶來的實惠也是實實在在的。”還有國外研究者來小院考察,對于這種農技推廣與研究生培養(yǎng)方式表現出了極大興趣。(張于牧)